小说家对笔下人物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将其置身在极限的境遇中,令他们蒙受困顿的锤炼与灵魂的撕扯,直至显露出真正的人格底色。翻开武汉作家喻之之的小说集《四月的牙齿》,在一个又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里,不难发现书中的主人公也在经历着别无二致的考验。名利场上良知的天平偏向诱惑还是原则,风月局中女性的抉择通往捷径还是征程,荆棘丛里弱者的结局归于觉醒还是沉沦,喻之之以细腻而真实的笔触,书写了芸芸众生在红尘间的挣扎与求索。穿越现实的混沌与人性的幽微,小说中的人物以怎样的姿态抵达故事的终点,正是文学作品的价值升腾之所在。
自古以来,仕与隐就是困扰中国知识分子的两难问题,在小说《何不顺流而下》中,喻之之淋漓尽致地呈现了画家老K的困境。才华横溢的老K心性淡泊,又兼具浪漫主义情怀,却因为一本从天而降的空账本,无端陷进了单位的权力斗争之中。他竭力分辨黑白,却难以勘破其中的玄虚,面对上级的威逼利诱,老K宁肯效仿“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先贤,放弃稳定的工作,也不愿向权势低头。小说题目中的“顺流而下”来源于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描绘的情景,孟浩然终生未曾踏入官场,当他乘着小舟飘荡在一望无尽的江面上,烟花三月的扬州远胜于世俗的喧杂纷扰,这样洒脱而率性的身影,与老K奔向自由的结局产生了超越时空的互文。
在小说《良宵引》中,喻之之聚焦近年来广受关注的女性主义叙事题材,故事讲述了女主人公海棠在新欢与旧爱间的徘徊,实际上折射的却是性别差异导致的社会不公。海棠貌美又好强,追求者众多却不愿依赖男人,加上道德洁癖导致的挑剔成性,硬生生将自己拖成了大龄未婚女性队伍中的一员。海棠积极上进、事业有成,也依然逃不过来自异性的“凝视”:有人用“女强人”调侃她的强势,对她敬而远之;有人垂涎她的外表,言语骚扰乃至行动揩油;即便是真心相爱过的初恋鄢冉,也有怀疑她红杏出墙而转身离去的瞬间。“原来在到达两情相悦之前,还要出穿过这样重峦叠嶂般的迷雾。”在极致的失望中,海棠对爱情的期待消弭殆尽,而她一直以来所承受的心理痛苦,也是女性主体意识的张扬带来的必然结果。
在信任感崩塌的危机时刻,海棠果断逃出鄢冉用关怀与体贴编织出的“温柔乡”,勇于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前方未知的土地,《四月的牙齿》的女主人公莫莉也拥有类似的“风骨”。遇上对自己动心的富二代卢森堡,出身底层的莫莉无法舍弃尊严换取阶级的跃迁,她意识到贫富差距在众人间拉开的鸿沟,并决心凭微薄之力单枪匹马地闯荡社会,对抗贫瘠的成长环境带来的的精神伤痕,以斗争的姿态度过冰天雪地般的人生。当卢森堡不明白莫莉为什么非要自己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而不是安然享受他带来的美好世界的时候,莫莉想得却是如何买回失去的那座老宅,“我要在这个房子里重新长大,让那些幽暗的、隐秘的、连绵不绝的贫穷和痛,都从我的人生里清除出去,让我的一生也能变得轻盈一些”。
喻之之塑造的人物遍布了各个阶层,却存在一个显著的共性——他们即使处于生活的低谷,也拥有顽强的生命意志,支撑他们不轻易向现实低头,纵容自己滑向某个看似舒适却望不见底的深渊。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写道:“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然而,无论是与孤独抗衡的海棠,还是被贫穷笼罩的莫莉,她们对待“良宵”的态度都是警惕的。海棠陶醉于自己美丽的躯壳,也清醒地认识到自食其力的重要性,“在那些日复一日的漫长岁月中,她能压榨的,唯有她自己”;表面温顺的莫莉并没有被拮据磨平志气,她不相信婚姻改变命途的幸运,宁愿回归童年的原点,“从那里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同莫莉、海棠两位女性角色相比,老K的抗争更具有形而上的哲学色彩。走出体制的老K一度潦倒落魄,却在广阔的天地间领悟了创作的真谛,实现了“诗穷而后工”的艺术突破,画中的文人骚客气度高远,“一举手一投足,就是从诗里走出来的李白、孟浩然、王摩诘”。但老K的“成功”并不能为多数生命个体所复制,喻之之的小说中不乏失意的孤勇者,他们纵然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命运的巨石。《无限寺》中的俞问樵、余贵生身为都市异乡人,无比渴望成为各自心中梦寐以求的“他者”,却事与愿违。《阿盲拾金记》中的阿盲、小影更是一穷二白,靠卖苦力赚钱无法支撑年轻的恋人在大城市立足,他们才将唯一的希望放在捡来的二十万美金上,为此竟不惜铤而走险,结局可谓令人唏嘘。
喻之之的创作承袭了楚文化中的刚烈之风,在她的小说里,哪怕是隐入尘烟的小人物,也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志气。《没有蔷薇的原野》中,二十岁出头的乡村女教师苏璞,怀着一腔热忱支教育建设,为了学生呕心沥血,跟校长、领导百般周旋。《开往仰山小镇的顺风车》中,小先在职场里蒙受冤屈,不惜用死亡自证清白,而同事米姐为澄清真相,亦决心孤注一掷,她放弃了前途、恋人,并且打算告别工作多年的仰山小镇。《郎君镇来的彪哥》中,创业失败的彪哥经历了大起大落,失去一切的他无意苟活,宁愿以激烈的方式离开人世。喻之之笔下的人物敢于坚持自我,同残酷的现实碰得头破血流,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也使得她的叙事作品在舒柔的叙事基调上,融入了铮铮的悲壮音符。
“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手,他只用一个指头,就死死按住了我,把我钉在命运的砧板上,任由我像昆虫一样划动四肢,像小丑一样拼命反抗,都无济于事。”喻之之擅长运用隐喻的方式,渲染极限境遇的压抑氛围,强化人物的悲剧属性。《良宵引》借良宵喻指甜蜜又暗藏危机的陷落,《四月的牙齿》用牙齿代表因匮乏而凝聚的坚硬力量,《无限寺》以寺名为题,无限寺既是困住俞问樵的迷宫,又是世事荒诞无常的象征。《何不顺流而下》里,老K无法在闹市区实现养马的夙愿,但想象中的枣红马却在文中频繁闪现。老K心情舒畅,马儿也神色悠闲;但更多的时候,皮毛油亮的枣红马跟主人一样困在现实的逼仄里,“它被挤在车和车之间的空隙里,低垂着头,眼里露出难过的神色,连尾巴也甩不开”。
隐居天兴洲的老K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枣红马,这是老K捍卫灵魂独立性的战果,是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宣言。喻之之曾在某次对谈中说到:“文学是为弱者而战的事业。”令人感叹的是,她笔下的弱者却以为自己而战的方式,竭力实现着自我的救赎。喻之之的作品中少有妥协的生活智慧,多的是“千磨万击还坚劲”的抗争精神——纵然白昼将尽,也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要做推石上山的西绪福斯,要做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四月的牙齿》翻阅至结尾,老K、海棠、莫莉、苏璞、小先……诸多小人物弧光闪耀的时刻,也映照出了武汉乃至荆楚之地尚情重义、坚韧不拔的地域文化品格。
《四月的牙齿》
作者:喻之之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ISBN 978-7-5749-0334-0
定价:58.00元
内容简介:
中篇小说集。喻之之的小说,如同在喧嚣都市与寂静乡野间架起一座隐秘的桥梁,以冷峻的笔触解剖人性的褶皱,又以温情的目光缝合生活的裂痕。从《四月的牙齿》中被物欲啃噬的纯真,到《阿盲拾金记》里横财引发的灵魂震荡;从《开往仰山小镇的顺风车》中穿越生死迷雾的生命叩问,到《秋风别》里的人性博弈——她的作品始终在现实主义的土壤上,生长出诗意的荆棘与花朵。喻之之的叙事拒绝简单的城乡对立,汉口巷弄的烟火与黄陂山野的清风在她的笔下交织共生:《没有蔷薇的原野》里,乡村教师苏璞如野蔷薇般扎根贫瘠土地,以诗意抵御荒凉;《郎君镇来的彪哥》中,底层小人物在都市边缘野蛮生长,用坚韧对抗命运。她的作品撕碎浪漫主义的糖衣,直面生活的獠牙:《良宵引》以一场大暴雨,将都市孤独炼成存在主义寓言;《何不顺流而下》中,老K想养一匹枣红色的马,他追求自由,却在迷失中撞见灵魂的贫瘠;喻之之不耽溺于悲情,而是让伤口透出微光——《安魂曲》中,肿瘤科医生亲手送别患癌至亲,以冷静笔触消解生死之重;《无限寺》中以拆除破旧开局,用不妥协于生活的苟且和权利的加持,去追寻来时的路。
(供稿:云舒 一审:戴佳运 二审:陈麟 终审:张维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