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运动，肇始于洪秀全的一场异梦。

洪秀全1814年出生在广东花县，从16岁开始首次参加科举考试，但科举道路坎坷，或府试或院试遇阻，又需重新经过县试，始终未能考取秀才。

1836年，22岁的洪秀全第二次去广州应试，期间获赠传教士给予的布道手册《劝世良言》。该书摘录了英国传教士马礼逊翻译《圣经》的部分片段。1837年，洪秀全第三次赴广州应试，未能通过院试，积郁成疾。回到家后，洪秀全病势加重，卧床多日，出现了多种异象幻觉。

这段经历，在后来的太平天国官方文献中，给予了非常完整的记述，即所谓洪秀全病中升天。

新出版的《太平天国再研究》一书中，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助理教授刘晨分析指出，洪秀全1837年落第后的大病异梦异象显然是事实，但这段情节并不可能像他后来描述的那样神乎其神，更不可能有所谓奉天父之命下凡诛妖的内容。

书作者解析认为，1837年洪秀全病中所作的《定乾坤诗》、《金鸟诗》等作品极可能是洪仁玕伪作。诗中很多明显的起兵造反之意，与1837年的洪秀全的思想和心境并不相符。洪秀全当时因为屡次参加科举却屡试不中，心生郁闷，所以不至于产生反清起事的思想。而且，诗中传递的许多基督教的内容，与当时洪秀全的认知相差较大。书作者还认为，洪秀全的这些诗歌，与洪仁玕自己后来的诸多作品风格上比较接近。

事实上，异梦醒来后的洪秀全，又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继续做塾师，同时备考。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1843年，他最后一次去广州应试，还是落榜。这一年，他在表兄家做塾师，表兄看到他的藏书中有《劝世良言》，读后极力推荐此书，这才让洪秀全开始认真研读《劝世良言》。

异梦后的六年，洪秀全认真研读《劝世良言》，产生了高度的共鸣。按照书作者的解释，洪秀全多年苦读，一心想要博取功名，但没能获得中举机会，高度的坎坷以及生活困顿，使得他以不一样的心境去反思多年前的异梦，开始按照《劝世良言》中的记述去对应梦中的人与事。30岁的洪秀全比起20多岁的洪秀全，更可能对社会流弊产生不满，其对科举制度怨艾、愤懑、心灰意冷，所以才可能根据“良言”去拯救迷雾中其他人。

有意思的是，洪秀全自此开始拜上帝，但也没有很快开始反清行动。他首先发展的信徒洪仁玕，在1849年还去参加科举。“这说明当时洪秀全发展的是致力于拜上帝的信徒，不是反清的骨干”。

1844年4-11月，洪秀全在粤桂两省多地出游，了解了更多的社会现实。在这一过程中，他坚持一边学习领会《劝世良言》中的基督教知识，一边布道。随即，他开始致力于拜上帝教的理论创作。但这一时期的《百正歌》、《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其实主要融合了儒家思想，提出建设大同社会，且没有任何反清说教，只是在其中渗入了基督教的人性原罪论，并发展出“天下一家”、世人不分贫贱尊卑。

1847年，洪秀全和洪仁玕受邀，去往美国浸信会传教士在广州设立的“粤东施蘸圣会”，第一次直接阅读《圣经》，比较系统地了解了基督教理论知识。这开始使得洪秀全的理论思想发生变化，加入了更多基督教神学思想。

洪秀全早期发展的另一个拜上帝信徒冯云山，事实上成为了后来奠定拜上帝教、太平天国运动组织体系和理论形态的主要塑造者。如果说洪秀全本人是理论嫁接的创造者，那么冯云山则致力于在粤桂两省山区乡村向着贫困村民尤其是饱受土著欺压的客家民众传教，发展出杨秀清、萧朝贵、石达开等骨干分子。不仅如此，如《太平天国再研究》书中所谈到的那样，冯云山还刻意神化洪秀全的浇筑帝位，渲染升天异梦的传奇神话。

正是从1847年开始，洪秀全经由理论蜕变，又与深入基层传教的冯云山会合，因而更为激烈地致力于传教，激烈反对偶像崇拜，推动尊奉上帝独一真神。这一时期杨秀清和萧朝贵已经开始了假称天父、天兄下凡，这其实是借助了民间降僮术这一常见的巫术、邪术，但在当时有助于构建洪秀全本人的权威，因而得到了洪秀全的默许。

1847年底到1848年初，洪秀全创作《原道觉世训》，相较于此前的作品，不仅加强了上帝创世的论说，而且更加明确地将历代帝王信奉邪神和僭越称帝界定为错误——这也是后来太平天国运动参与者将清朝统治者称为“清妖”的来源。至此，洪秀全开始强调斩邪留正和杀妖，开始切割此前在论说中的儒家观点，将孔孟界定为歪理邪说，但又同时将上帝形象进行了中国化，因为这样才可能让他自己成为上帝权威在人间、在中国的唯一代表。如《太平天国再研究》书中所说，洪秀全在打击各种民间神灵偶像的同时，同时创造了上帝教的天父、天兄、圣神风三个独立神格。他还进一步发明了上帝家族说、三位分立说、小天堂说、上帝五次大怒说，完全抛开了基督教节日，而是自行发明了“天历六节”。

书作者解释指出，至此，上帝教其实基本上脱离了基督教，而更接近于在中国民间流传悠久的民间宗教白莲教接近。白莲教信奉无生老母，认为这是最高神，这与洪秀全宣称的天父上帝是天下大共之父异曲同工。白莲教教义强调无生老母先后派遣燃灯佛、释迦牟尼佛、弥勒佛做三际凡间统治者，最终弥勒降生，战胜黑暗，建立千禧年福境——上帝教同样渲染入教避劫，神灵下凡。

相较于基督教宣扬上帝关爱整个人类的救世观，上帝教将世人划分为信教“原人”和不信教的“非原人”，结合了大量中国民间宗教、巫术，这是太平天国运动得到如此多响应参与的根本原因。如书作者解释的，从基督教思想到拜上帝思想，这更加符合中国下层民众的心理需求，使之更容易被下层民众接受，增加了民众的认同感，“上帝教征服下层民众灵魂的过程，就是上帝教宗教神学体系逐渐被民间文化同化的过程”。

洪秀全思想上的重大转变，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选择，如《太平天国再研究》书中所指出的那样，这是他为代表的上帝教核心团体与社会现实相互适应发展的结果。太平天国运动爆发的重要背景是，清朝中后期以来，吏治腐败、政府失能、天灾人祸、土地兼并集中，列强疯狂走私鸦片造成中国白银大量外流、银贵钱贱使得国计民生面临更多困难——尤其是在广西和广东山区，本就处于清廷统治力量控制的边缘，土匪、游民猖獗，宗族势力横行，而土客矛盾则使得客家人对于反抗秩序有着很强的动能。这种情况下，将上帝教思想更多地介入传统宗教，更可能赢得底层民众的响应和支持，相反，如果沿用基督教主体思想，则可能无法扎根当地。

当然，“洪秀全屡试不第、广州入教受洗被拒、广西传教受挫等坎坷经历使他产生了对现实社会的极度不满情绪，紫荆山上帝会组织的蓬勃发展给予他自认受命下凡斩邪留正的理想以激励和勇气，这些均是洪秀全转向矢志反清的主观条件”。

书名：《太平天国再研究》

作者：刘晨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