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生三笑的小说《粤食记》总在晚上,旁人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我是在美食的海洋里徜徉,偏要于夜间化身饿死鬼,对着煎炒烹煮的文字望梅止渴。鼎湖上素、竹匾肠粉、素馨花羹、凤爪烧卖……故事情节像流水席团团转,一边是林小麦和麦希明,一边是林佳茵和程子华,他们共同寻找着洋城和周围乡村里传统粤菜的根,不仅去探粤菜的历史、味道和民族记忆,还要究粤菜的做法,和传统技艺的师傅们合作,将传统与现代融合建立新的餐饮文化王国。在三生三笑的笔下,美食构成一个充满历史感和人情味的世界,不单作果腹之用,更是时间的脉络、文化的枝叶、人与人之间最真诚的语言。“一世人两件事,吃饱穿暖比天大”,那些经过发酵的饮食文化,唯有用心去品,用情去融才能尝出别样的、令人魂牵梦绕的滋味。
广东人一向讲究吃,不仅吃的种类丰富多样,还特别讲究养生,顺应天时。能写出如此温情美好的故事,也许是因为作者本身就是广东人,是一位会吃的行家,又或许,她更关心的是藏匿于食物中的生活和人情。《粤食记》从头到尾贯穿着一个重要理念,即中国人对食物的尊重。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承认,我们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关系,以及对土地生养的感恩之心。
古人言,“民以食为天”,在这片农耕文明根深叶茂的土地上,时间不以分钟计算,而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为注。“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动植物的生长要经过四季的轮回。“竹匾肠粉,讲究的是‘一粉一浆一豉’的时令。春用豌豆,夏用蚕豆,秋用黄豆,冬用黑豆。”这片大地每转一圈,最适宜生长的食物便有多不同。传统美食讲究时令养生,是一种人生哲学,古人秉持的是天人合一的观念,认为人的身体与自然节律是一体的,比如夏天要养心,偏吃清热解暑的食物,冬天养肾,就要温补藏精,这并非单纯为了吃得健康,而是一种自我节制和情志的调和。庄子曰:“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易经》强调三才之道,人道居于中心,但作用在于“成万物”。这种与天地并列、与万物同生的世界观,既是对自然秩序的体察和顺应,也是一种对身心健康的追求,饮食的价值由此超越了口腹之欲,成为涵养身心、澄明性情的日常修行。
此外,在用心烹饪的时间里,食物所历经的时间与用钟表计时的机械化时间不同,“从前车马慢,没有许多工业手段,许多食物都是用天然手段来发酵、腌制……做时间的朋友”。做黄金脆瓜要选定特定品种,在特定季节采摘,西江水浸润三冬,三签六洞过,最后用透明玻璃瓮腌制,方得清脆甘甜。技艺的复杂是出对每一道工序的坚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中国的食物种类繁多,做法复杂,恰恰说明了中国人具有真正的工匠精神,连日常生活的一日三餐都能做到精雕细琢,用心对待,在反复打磨中体悟“精微之至”。只有那些愿意慢下来,回归生活的民族,才有机会体味最原始的幸福。正所谓“火候足够,下脚料都能变成龙肉,这就是时间对食材的魔力。”
更难能可贵的是,在《粤食记》中,食物连系了街坊邻里的关系,人情味流转于市井小巷和人与人的餐桌。唯有一日三餐之时,我们与家人,与亲朋好友的关系显得最为亲密,长辈夹菜,小辈添饭,阖家团圆,其乐融融。“阿茂粉店”的人情世故,不是靠金钱利益维系,而是一碗牛腩粉里的温热,是街坊邻里间的互帮互助。三生三笑写的是粤菜,却也是中国千百年来“围桌而坐”的传统。食物是连接,是抚慰,是一种文化的形态。唯有吃饱喝足,人才明白过日子的可爱,才能珍惜生活,多行善事。书中提到一个特别的故事,过去“有些落难人走投无路饥寒交迫了,来到有这种招财猫的店里,点个最便宜的阳春面啊白粥啊斋肠啊果腹吃饱,买单的时候……拍一下招财猫那元宝手,店主就明白了,也不收钱,客气送走,算是结个善缘,积个阴德”。这就是中国人的活法,从锅碗瓢盆中熬出来的体谅与慈悲,自己有富余便矜贫救厄。毕竟日子再难,人也得吃饭,什么都不如食物来得踏实,人情是煮在汤里的,蒸在饭里的。老广街口的粉档,清晨五点,炉火就冒了烟,煮汤的铜锅咕嘟咕嘟响,行色匆匆的人坐下吃一碗,出门便觉得日子还有盼头。世道虽难,但汤是甜的,亲人也在身边,该知足常乐。
然而纵观今日世界,我们进入了一个精神普遍不安宁的时代,市场逻辑宛如无形之手,操控一切,将生活节奏推向疾驰,快餐的出现就与高效运转的市场要求有关。现代生活的加速、忙碌、无休止的竞争,不仅斩断了我们感知世间万物的细腻神经,更无情剥夺了我们安养身心的栖息之地。我们“没时间欣赏明炉靓粥,没功夫了解蝶燕双飞,更没可能去品味美食之中带来的意境”。那些本该充满人情温度的食物,被压缩进真空包装袋,以“预制”的方式从生产流水线直达餐桌。事实上,工业理性的准则不可能成为一个民族社会生活的价值基础,民间的日常生活不是靠法则维持,而是靠情理,靠人与人之间朴素的思念和真切的共鸣。这世间我们无法掌控的事太多,“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能真真切切留下来的,给予我们一点珍贵的幸福,唯有食物和人情。
“短不一,色如翡翠,汤似琉璃。既可以做阳春吃法,又能够搭上新鲜的白灼虾、白灼鱼片,清雅脱俗,既有滋味,又有意境。”食材取自山川,取自河流,取自飞禽走兽,它们是自然的馈赠,是万物之灵的沉默回响。我们在满桌食物面前,在细嚼慢咽之间,在《粤食记》中,终于想起人类曾与整个世界有血统之亲。
对待食物就像对待生命,须得十分用心。
(供稿:云舒 一审:戴佳运 二审:陈麟 终审:张维特)